平面 老子(约公元前571年--?),宋国相人(今安徽省濉溪县人),一说为楚国苦县厉里人,与孔子同时且年长于孔子。老子是道家思想的创始人,是中国古代最有影响的思想家、哲学家之一。老子晚年著书上下两篇,共五千多字,即流传至今的《老子》,也叫《道德经》。《老子》的思想博大精深,它把具有丰富哲学内容和政治内容的思想都归之于一个最高范畴——“道”之下。当我们力求把握老子之“道”的精髓和特点时,发现其影响至深的哲学精见竟是水性的化身。老子多处以水或与水有关的物象来比况、阐发“道”的精深和妙用,甚至水还一度被老子推崇为“道”的象征(认为水“几于道”)。有人说:老子的哲学就是水性哲学。信哉此言!如果我们把水作为老子文化思想框架中的一个十分重要的标记,从这个角度回溯老子的文化思想,则更能把握老子之“道”的真切底蕴和内涵。
一
“道”是老子哲学的中心观念,他的整个哲学体系都是从他所预设的“道”中展开的,并由此揭示出了“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 (《老子•二十五章》)这一条贯串着天地人的法则。《老子》书中所有的“道”字,符号形式虽然是统一的,但在不同章句的文字中,却具有不同的义涵。也就是说,“道”的法则包罗万象,适用于自然万物和人类社会。有些地方,“道”作为生产并决定世界万物的最高实在(这个真实存在的“道”具有形而上的性格,它既不属于形器世界的东西,也无确切的形体和称谓,我们无法用感官去直接接触它的存在)。当道以“本体”形态出现时,老子把它称为“万物之宗”;当“道”作用于社会人生时,它又体现出某种规律,这些规律可作为我们认识世界的重要参照和为人处世的准则。
事实上,老子立说的“道”,并不是主观的想象和臆造,而是在经验世界中所体悟的道理,经过抽象和升华后,把它们统统附托给所谓的“道”。也就是说,老子之“道”来源于对大千世界事象的深刻体察和思考。从地理环境来看,老子和庄子这两位道家代表人物生长和主要活动的地方为河洛、江汉之间的水泽地带。《史记•老庄申韩列传》称老子“深藏若虚”、“其犹龙”,这种特点很容易使人联想到渊深不可测的水。长期与水打交道,尤其是水所独具的各种形态和性质、功能,必然会深深启发老子的道机;而自然界中的水,这种普遍存在,分布广泛孕育生命万物,与生命存在有着紧密文化联系的物质,恰恰与老子的“道”有着十分相似之处。从一定意义上说,老子哲学正是在对水性的感悟并旁及其他社会、自然事物而高度抽象的智慧结晶。
当“道”以万物之宗的“形态”出现时,似乎与水没有什么关系,但我认为老子在设计这个“道”体时,也一定不会离开感知世界的参照物。客观世界万物谁能扮演这一举足轻重的角色呢?我们还从老子对“道”的描绘中寻找答案吧。老子这样形容他的“道”:
“是谓无状之状,是无物之象,是谓惚恍。迎之不见其首,随之不见其后。”(《老子•十四章》)“‘道’之为物,惟恍惟惚。惚兮恍兮,其中有象;恍兮惚兮,其中有物。窈分冥兮,其中有精;其精甚真,其中有信。”(《老子•二十一章》“‘道’冲而用之,或不盈。渊兮似万物之宗。”《老子•四章》)
如果仔细读一下老子的上述文字,从字里行间透露出的信息中,可否做出这样大胆的猜测:作为万物之宗的“道”,其“形状”与渊深不可测的江河湖海等水域有着某种惊人的相似之处。江河湖海的广大,龙其是湖海的渊深、浩淼和神秘,湖海的无状之状、无物之象在古人的直观视觉中“迎之不见其首,随之不见其后”,是那样的恍恍惚惚,缥缥缈缈,神秘莫测。而江河湖海广阔的水域中,“其中有象”——江河湖海本身的弘阔就是无与伦比的大象;“其中有物”——江河湖海中蕴藏着丰富无比的资源和财富;“其中有精”——江河湖海中有无数生命的精灵;“其中有信”——大海的潮汐往复不已而最有规律和诚信。“渊兮似万物之宗”——江河湖海的渊深广大,是孕育生灵万物的摇篮;据科学破译,人类最早的“家”就在水中。
在中国古代,由于水与生命、与各种生物的生长的密切关系,先民们对水的种种神秘力量充满了崇拜,也产生了“水生人、水生天地万物”的观念。如春秋时的管子就称:“水者,何也?万物之本原,诸生之宗室也。”(《管子•水地篇》)。这种水生万物的观念也必然会影响到老子,而老子恍惚无形、“渊兮似万物之宗”的“道”正与水有着惊人相象之处,这样,从深不可测的水中领悟渊乎不可测的“道”也就顺理成章了。
二
“道”在《老子》一书中有着非常丰富的内涵。它除了作为化生万物的本源而具有起源论哲学色彩外,最突出的是“道”体现在社会人事关于对立和矛盾运动规律的思想。如果说上述把江河湖海等水域与老子形而上的“道”(本体的道)相比附有很大的推测色彩,甚至有牵强附会之嫌的话,那么,当老子的“道”体现在自然和社会规律、准则方面时,便真真切切地和水紧密地联系在一起,并成为老子之“道”中一个非常重要的标记。
“道”体固然是无形而不可见,恍惚而不可随,但它作用于万物时,却表现了某种规律,这些规律可作为我们人类行为的效准。老子指出:“反者道之动,弱者道之用。”(《老子•四十章》)“反”意味着一事物发展到极点,则必一变而为其反面,即“物极必反”。这种“道”——事物的变化法则推及到人世间,老子认为“弱”(“柔”、“虚”、“后”、“下”)具有极强的生命力。而“弱者道之用”的最重要体现是“柔弱胜刚强”。
老子是这样借水阐述“道”的:“天下莫柔弱于水,而攻坚强者莫之能胜,以其无以易之。弱之胜强,柔之胜刚,天下莫不知,莫能行。”(《老子•七十八章》)“天下之至柔,驰骋天下之至坚。”(《老子•四十三章》)在老子看来,世间没有比水更柔弱的,然而攻击坚强的东西,没有能胜过水的东西。水性至柔,却无坚不摧,正所谓“天下至柔驰至坚,江流浩荡万山穿”,又如民间谚语所云“滴水石穿”。的确,自然界确实有这样神奇的现象,点点滴滴的雨水,经过长年累月可以把一块巨石穿破;而洪水泛滥时,更能以排山倒海之势吞没农田房舍、冲毁道路桥梁,任何坚强的东西都抵挡不了。柔能克刚,可以说是自然界的一条重要法则,而老子哲学则是对这一条法则的高度概括。当然,这里老子所谓的“柔弱”,并不是通常所说的软弱无力的意思,而其中包含有无比坚韧不拔的性格。为了增加柔弱胜刚强的说服力,老子又在经验世界的事象中找出水以外的论据,使其立论更具说服力。他说:“人之生也柔弱,其死也坚强。草木之生也柔脆,其死也枯槁。……是以兵强则灭,木强则折。”(《老子•七十六章》)刚的东西容易折毁,柔的东西反倒难以摧折,所以最能持久的东西不是刚强者,反而是柔弱者。
这种柔弱胜刚强的规律运用于人生,老子强调要“知其雄,守其睢雌”,“知其白,守其黑”,“知其荣,守其辱”(《老子•二十八章》)。就是说,虽有雄健之势,却甘居于雌弱之地;虽自身洁白,却甘处于黑暗之处;虽自知其光荣,虽甘心承卑辱。这种柔弱胜刚强的规律运用于战争,老子主张“将欲歙之,必固张之;将欲弱之,必固强之;将欲废之,必固兴之;将欲夺之,必固与之,是谓微明,柔弱胜刚强”(《老子•三十六章》)。对于敌人,将要使它收敛,姑且使它扩张;将要削弱它,姑且使它强大;将要废毁它,姑且先让它兴起;将要夺取它,姑且先给予它,以促进强大敌人尽快走向反面,从而达到以弱胜强的目的。这是一种深微明哲的道理。
柔弱胜刚强的命题,是老子在自然之水和其他柔弱事物具有比刚强更有生命力的启示下提出的重要思想,这中间包含着深邃的辩证法观念,它告诉我们:事物往往是以成对的矛盾形式出现,矛盾的双方在一定的条件可以互相转化。因此,人们一定要着力把握“道”的这一原则,要力求在不利的条件下争取有利的结果,即柔弱胜刚强;在有利的条件下要避免向不利的方向转化,即知雄守雌。这种辩证法思想无疑对我们认识自然和社会具有普遍的指导意义。
另外,老子还以盛水的容器之空与注水之满(盈)来形容“道”之虚空以应无穷之用,深刻阐述了事物之实与虚、满与空的辩证关系。他说:“道冲,而用之或不盈。渊兮,似万物之宗。”(《老子•四章》)“持而盈之,不如其已。”(《老子•九章》)“大盈若冲,其用不穷。”(《老子•四十五章》)“道冲”(“冲”,古字为“盅”,《说文》解释为“器虚”),指道是虚空而没有形体。盛水之器只有虚空,才能“其用无穷”。老子把这一生活现象提升到哲学的高度,并以“器虚”作为其“道”的本质。它形象地告诉我们:如果让水把器皿注得满满的,就会发生水满而溢的现象,也就意味着事物发展到了极限和顶峰,接下来便是衰败的到来。因此,与其将水注满器皿,不如让它保持空虚,这样才会“注焉而不满,酌焉而不竭”(《庄子•齐物论》),持有无限的用途。
“大盈若冲”,按照这一思路,老子发现了一系列的对立统一的辩证关系,如“大成若缺”、“大直若屈”、“大象无形”、“大巧若拙”、“大辩若讷”、“大音稀声”……等等。这就提示世人,要注意以物极必反的辩证观看待事物,为人处事要以谦卑、弱柔的姿态出现。
三
“上善若水”是老子水的人生哲学的总纲,也是老子人生观的综合体现。老子说:“上善若水,水利万物而不争,处众人之所恶,故几于道。”(《老子•八章》)老子明确地告诉我们:最高尚的品德像水一样。这就把水人格化了,并推崇到无以复加的高度。本来老子之“道”是恍惚无形的,而水尽管柔软流动,但毕竟是有形的,“道无水有,故几于道”(王弼《老子注》)。但水又与其它事物大为不同,它具有滋养万物生命而不争的无私德行,它能赐予万物以利益,而从不与万物争利益,“到江送客棹,出岳润民田”,只要能做到利他的事,就永不推辞地去做;别物争着处上,它却甘居卑下的地位。水的这种“不争”、“处下”的崇高品德,正与老子之“道”的特征——“万物恃之以生而不辞,功成而不居,衣养万物而不为主” (《老子•三十四章》);“万物作而弗始,生而弗有,为而弗恃,功成而弗居” (《老子•二章》)相似。难怪老子盛赞水“几于道”了。不独老子推崇水,后世不少士人都有尊水的传统,如汉代刘安等编著的《淮南子•原道训》在论水之特征时则奉水为“至德”:“天下之物,莫柔弱于水。然而大不可及,深不可测;修极于无穷,远沦于无涯;息耗减益,通于不訾;上天则为雨露,下地则为润泽;万物弗得不生,百事不得不成;大包群生而无好憎,泽及蚑蛲而不求报,富赡天下而不既,德施百姓而不费;行而不可得穷极也,微而不可得把握也;击之无创,刺之不伤,斩之不断,焚之不然(燃);淖溺流遁,错缪相纷而不可靡散;利贯金石,强济天下;动溶无形之域,而翱翔忽区之上,邅回川谷之间,而滔腾大荒之野;有余不足,与天地取与,授万物而无所前后。是故无所私而无所公,靡滥振荡,与天地鸿洞……与万物始终。是谓至德。”在这篇水的颂歌中,水具有“柔而能刚”、“弱而能强”、无私厚德、浩大无比、无所不能等特点,这里的“水”,不仅是“至德”,简直就是“道”的化身了。宋代史学家、政治家司马光也对水推崇有加,他说:“是水也,有清明之性,温厚之德,常一之操,润泽之功。”这简直就是为老子的“上善若水”作注脚。
“不争”,是老子“道”体现生活准则的重要特征。老子“不争”的观念提出,主要是因为在现实社会中,到处弥漫着为私利争嚷不休的现实,老子深有所感,所以他以水的“利万物而不争”的品格来教育人们要效仿水的“不争”精神,做到“为而不争”。这种“不争”,并不是一种自我放弃,也不是逃离社会或遁入山林。他的“不争”观念,乃是为了消除人类争端而提出的。他仍要求人去“为”,而是所“为”要象水一样能“利万物”,但所得来的成果,却不据为己有,更不居功自夸。
“处下”是“不争”的一种重要表现形式。为了说明“处下”的好处,老子又一次以有形之水来比况、启发“道”。他说:“道之在天下,犹川谷之与江海。”(《老子•三十二章》)就是说“道”为天下所归依,正如江海为河川所流注一样。又说:“治大国若居下流,天下之交,天下之牝。”(《老子•六十一章》)“江海所以能为百谷王者,以其善下之,故能为百谷王。是以圣人欲上民,必以言下之,欲先民,必以身后之,……是以天下乐推而不厌。”(《老子•六十六章》)由于江海低洼处下,天下的水都下流归汇于它。海纳百川,有容乃大。老子从水的处下而成大器大量的江海这一事实出发,阐发了善于“处下”在人生中的积极作用,提醒人们,只有像江海一样具有包容万象的容量,才能成就王者的事业。他藉此也告诫统治者,一定要谦虚处下,不要妄作胡为,要把自身的利益置于民众之后,“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这样才能得到天下人的归附和拥戴。
老子在激赏水的“不争”、“处下”的品德后,向人们提出了效法水的为人处世哲学——谦卑、宽容、无争。他指出:“居善地,心善渊,与善人,言善信,正善治,事善能功善时。夫唯不争,故无尤。”(《老子•八章》)即一个人的行为应该象水一样,善于自处而甘居下地;心地要象水一样善于容纳百川而深沉渊默;行为要象水一样无私仁爱;说话要象水一样准平有信;为政要象水一样公正平衡;做事要象水一样无所不及而又无所不能;行动要象水一样善于把握时机适时而动。然后再加上水的最基本的原则和精神——不争,与物不争,与事不争,那便会永无过患而安然处顺。
老子由水的品格娓娓道来,讲了一连串人生哲学的行为准则,这无疑对我们的立身处世具有十分重要的认识价值和启迪作用。
四
仔细研读《老子》全文,在五千言中,老子除了多次以水直接载“道”外,还用与水有关的“谷”、“谿”之类的物象来形容、阐释“道”。
“谷神不死,是谓玄牝。玄牝之门,是谓天地根。绵绵若存,用之不勤。”(《老子•六章》)“旷兮其若谷。”(《老子•十五章》)“知其雄,守其雌,为天下谿。为天下谿,常德不离。……知其荣,守其辱,为天下谷。为天下谷,常德乃足。”(《老子•二十八章》)“上德若谷,广德若不足。”(《老子•四十一章》)。
“谷”,在地形上永远居于低下的位置,而水往低处流,而且川谷往往是水流注的地方,这样“水”与“谷”便获得了一致性。因此,在老子以“谷”论“道”的时候,就自然会使人们联想到水。老子以谷喻道,主要有两方面的含义:一是取其“虚”,契合其以虚无为本的思想。惟其以虚为体,故能广纳众有,才能永恒长存立于不败之地。二是取其处下、不争之意。川谷犹如江海,甘处于低下;“上德若谷”与“上善若水”一样,都是老子理想人格的形象表达。此外,老子哲学的无为、质朴、无欲、谦退等思想无不体现出水的性格和精神。水给老子的启迪和灵感无疑是多多而巨大的,自然之水总能和老子之“道”紧密联系起来,以水载“道”,堪称是老子思维中的一个定式。在老子哲人的目光中,当浩瀚的大海之水流入其“道”之“形体”构造的广阔思维空间时,自然之水便成为老子构造“道”体的重要参照物;当水流入其“道”之体现自然和社会规律的幽长隧道时,自然之水便成了老子立说的“哲学之水”;当水流入其“道”之体现生活准则的宽大河床时,自然之水又成了老子思想的“社会之水”、“人生之水”。由此可以得出这样的结论:水是老子文化思想中具有特殊意义和价值的重要标记,是老子载“道”、阐道的重要载体。同时,通过水的载体,使老子形而上的“道”(精神的道、概念的道)从“玄而又玄”、“惟恍惟惚”的“众妙之门”中走了出来,老子之“道”变得具体而生动,这就为我们体会和把握老子立说的深切内涵打开了感性的方便之门。